我没有再动,沉默地靠在他怀里。
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在没有外人的状况下抱我。
可是我只想瑟缩,只想逃避。
许久,我感到有些困了,闭上了眼。
迷糊之际,忽然感觉衾羡身子一动,下一刻,温热的手掌抚上了我的脸颊。
衾羡从来没有吻过我,哪怕是婚礼那天。
在过去的三年,我曾无数次地梦到,他抱着我,吻我,抚着我……
灼热如烈火,痴缠如蛛丝,醉人如美酒……
就如同此刻。
然而梦醒时分,等待我的只有满室寂静。
我已经结婚三年,却连初吻都没有经历过。
从小到大都有人说我长得很漂亮,懂事乖巧,成绩又好,家境富庶……可是面对我的丈夫,我甚至连一个吻都讨不到。
其实,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病,我已经没有再做过这种梦了。
毕竟人生一下子没有了,他吻不吻我,也已经不要紧了。
只是想不到今天喝了些酒,又梦到了。
梦到了,还是觉得……很甜蜜。
想到这儿,我心里又按捺不住地涌起伤感。
伸手抚着他的脸颊,松了口。
黑暗里,衾羡的眼珠也黯黯的,如一对哑光的黑宝石。
我抚着他的脸颊,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这个梦里的他,时常来亲近我、安慰我,给我美妙的幻觉。
正因为有这些幻觉,我才一直在这段冷漠残酷的婚姻里,充满希望地坚持着。
“但是不必再来了……”
到此为止吧。
认清他不会善待我的这个事实,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嘭——”
伴随着一声车门的重响,冷风灌入,我的头脑恍恍然清醒了几分。
车窗外是衾羡离开的背影,在夜色中疾步走远。
呵……
果然美梦再美终究是虚妄。
现实里的他,留给我最温情的时刻,是背影。
我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下了车。
眼前是浅黄色的小别墅。
是我们的家。
从里到外都是我精心布置,而衾羡几乎不回的家。
凌晨的北风冷得透骨,我裹紧了身上的西装外套,一路上都觉得很无力。
虽然知道这多半是因为醉酒,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无力感真的很吓人——
慢慢地死果然比冲动吞药要煎熬太多了。
挨到进了别墅,我便再也没有力气,瘫坐到了一楼的沙发上。
这会儿佣人都睡了,整个一楼安安静静。
我解下身上的衣服,抱进怀里。
熟悉的气味儿萦绕而来。
仿佛他还抱着我。
头又开始痛了,眼前亦有些转向。
我想找药,才发觉我的包不知去了哪里。
一时间,那句话又回荡在了我的耳边:
吃什么药啊?直接死了吧。
是啊,我真的很在意这句话。
虽然连我自己都知道,他是认为我在说谎。
可是如果绿孔雀这样告诉他,他肯定至少……会想看看检查吧?
对我,就如此轻易地断定我在说谎。
其实我也不想哭,然而眼眶发酸,眼泪仿佛有了生命,自发地往出淌。
滴到西装外套上,转眼就氤氲了一片。
我拿起笔,打开合同,在所有签名栏里,一一签下了我的名字。
从今天起,我们家的公司就彻底易主了。
全部签过后,周助理仔细地收起东西,笑着说:“太太,合作愉快。”
我问:“周稚会派新的团队来管理,还是继续用以前的?”
“当然是新的。”周助理笑道,“繁先生最讨厌的就是反骨仔。”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问:“什么反骨仔?”
“这你得问穆……”
房间里忽然传来手机的震动声。
周助理掏出手机,说:“失陪。”
随即接起电话,一边往出一边说:“繁先生……”
两分钟不到,周助理又推门回来了,说:“太太,繁先生要我告诉你,学费和零花钱的约定取消,如果您不同意,收购的事也不必再聊了。”
我笑了笑,说:“我已经签字了。”
合同上也没有关于周稚要给我学费的条款,毕竟法律上我俩是夫妻。
收购的事,已经敲定了。
周助理颔首,转身欲走,我又叫住他:“等等,周先生。”
周助理站住脚步,转头看向我。
“请你帮我转告周稚。”我说:“抱歉撒了那种谎,以后不会了,希望他不要生气。我同意净身出户。”
周助理走后,病房里重新恢复成一片寂静。
我躺回病床上,盖好被子,闭上眼。
我想睡一会儿。
可是头好晕,还有点痛。
我撑着爬起来,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药。
吃的时候,仿佛又听到了周稚的那句话。
吃什么药啊?直接死了吧。
以前,他是的。
也不知是不是其实已经知道我的病,刻意这么说的。
我并没有睡太久,便被手臂上的痛意惊醒了。
是昨天那位医生,他正坐在病床边,拉着我的手臂,拔我手臂上的留置针。
昨天我精神恍惚,没有注意看,这会儿才看到,他的胸牌上写着:梁听南。
真巧,也姓梁。
“检查结果出来了。”梁医生将带血的针头放到桌上,拿起旁边的一份检查报告,搁到了我的腿上,“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
我拿起检查单。
果不其然,脑癌无疑。
我用来自杀的药,就是上次医生开来控制病情的药。那药按照医嘱吃能治病,但一口气吃得太多就会引发不良反应,导致死亡。
我说:“我三个月前知道的。”
梁医生问:“医生没有建议手术吗?”
“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低,复发率几乎百分之百。”我说:“还说只要按时吃药,还有两年。保养得好的话,更久也是希望的。”
梁医生摇了摇头,“没有两年了。”
我心里一惊。
“这是最凶险的一种,而且肿瘤的位置非常不好。”梁医生淡淡地说:“依我看,也就这半年了。”
“……”
梁医生叹了一口气,“抱歉。”
我回过神,问:“为什么道歉?”
“我观察到你的眼珠有症状,又见你用了这种药,觉得状况不妙。”他目光微黯,“我上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结果告诉你。但我想……你会愿意知道。”
最后,医生只得留下药道了别。
傍晚,我把自己整理干净,让孙姨上楼给我拿化妆品。
她用机器人把整个梳妆台都搬来了,还说:“这机器人真好用,这么沉还搬得这么稳当,就是样子笨重了些,没有太太画的那些图漂亮。”
化妆台摆好时,一个女佣敲门进来,说:“孙姨,有几位客人拜访,说是装修公司来的。”
孙姨点点头,对我说:“先生说想把楼上的房间跟楼梯布局都改一改,今天让他们来看看,出个计划。”
孙姨走了,机器人如小狗一般温驯地跟在她身后,并关上了门。
我望了一会儿门口,到梳妆台前坐下,计划认认真真地化个妆。这样,等繁华回来时,也许就说我“要死要活”了。
但几番下来,我发现化妆是一件很需要技巧的事,而我平时根本就不化妆。
我不断地化,不断地修改,却越弄越糟糕,整张脸都脏兮兮的,活像一副廉价开裂的水彩画。
我只好去浴室洗掉,出来时,便看到了繁华。
他正站在床旁,我看到他时,他刚好把领带丢到床上,低头解着衬衫袖口。
客房很小,我跟他只隔着一张床。
我悄悄伸手到背后,旋开了浴室门把手。
脚步一动,繁华却径直开了口:“过来。”
他说话的同时,我已经迅速缩回浴室里,靠到门板上,锁上了门。
安静……
许久,门板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我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笃笃笃——”
敲门声加重,客房门板比较薄,所以繁华的声音格外清晰:“出来。”
我没说话。
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刚刚完全是冲动之下躲了进来,现在他肯定会生气。
他又会怎么样呢……
突然,门把手上传来一阵窸窣。
几秒钟不到,“喀吧”一声,门锁弹了起来。
我赶紧伸手去摁,但为时已晚,一股大力已经推开了门。
我本就靠在门板上,因此被推了一个踉跄,站稳再扭头时,见繁华已经进来了。
他径直朝我走过来,我连忙后退。但这是条死路,不消几步,我就贴到了墙边,繁华随后贴了上来,手臂撑到了我的身侧。
他微微低头,完全罩住了我。
如天罗地网一般。
“现在知道跑了?”他声音不高,但阴冷到了极点,“不觉得太晚了?”
我攥紧自己的手,好让它抖得没那么厉害。
“为什么不敢让医生检查?”他问,“不是说自己是第一次么?”
“……”
“医生说你觉得害怕,”他催促,“你在心虚什么?”
上次就是因为争辩这个,才招来了那种恐怖的事。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回答。
“说话啊!”他猛地捏住了我的脸,神情越发凶横,“你是哑巴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繁华捏了一下便松了手,随即一把攥住我的衣领。
伴随着布料的撕扯声是突如其来的凉意,我连忙捂住前襟,颤声说:“我……我害怕……”算了,我实话实说吧,“我怕她拿的那个工具,我本来就受伤了,我怕痛……”
我垂着头,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感觉他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明显更生气了。
“怕痛?”繁华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发出一声嘲讽的冷哼,“鬼混的时候就不痛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
“问你呢?”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冷声诘问,“跟那些男人鬼混的时候痛不痛?还是光顾着爽,痛也没关系?”
我愣愣地望着他。
“说话啊!”他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做手术时候没用过那东西吗?那时候怎么不痛啊?让你证明一下就痛了?你装贞洁烈女给谁看?!”
他说着,一把扯开了我拢在身前的手。
我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
布料的撕扯声再次传来时,我突然间崩溃了。
忍不住号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拼命捶打他,撕咬他,如一只疯狂的野兽。
毫无尊严,毫无体面。
有尊严的人当初就不会爱他。
不爱他,就不会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如畜生一般!
在这一刻,我甚至觉得,若我真如他捏造的那样,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也好过现在。
好过我一片真心,错付给一个魔鬼。
我哭了很久,一直哭了到眼泪流干,喉咙里干涩剧痛,再发不出声音。
体力亦耗尽,我站不住,跌坐到地上,裹着自己的衣服,如裹着开膛破肚后的伤口。
余光可以看到那双脚,在我面前站了片刻,而后脚尖一转。
关门声传来,狭窄的浴室里,终于只剩下我自己。
安安静静。
死一样的。
我抱紧自己,却仍觉得冷。
也如死一样。
晚餐仍是李嫂准备的,她布好菜后,对繁华说:“这些都是小小姐告诉我,说姑爷您喜欢吃的。不过姑爷不常吃我做的菜,如果哪里不合胃口,我可以改的。”
“李嫂太客气了。”繁华微笑着对她说:“不用管我,请你来是知道菲菲喜欢吃你做的饭,想让你帮她调养调养,她最近越来越瘦,我都不敢要孩子,怕拖垮了她。”
我不由得攥紧了筷子。
孩子?
我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吃的药副作用就是会影响怀孕,何况我也不剩那么多时间了。
“好,就交给我。”李嫂慈爱地看了看我,又对繁华说,“小小姐食欲从小就好,身体一直很健康。近来也是因为出了事,忧虑才吃不下东西,姑爷这样悉心呵护,相信很快就会调理过来的。”
繁华点了点头:“李嫂费心了。”
李嫂走后,餐厅里恢复一片寂静,只有筷子触碰碗碟的轻微声响。
我夹着附近这几道我爱吃的菜,囫囵放进嘴里,尝不出味道。
我是主动来吃饭的,因为冷静下来后,我怕他再来折磨我。
虽说不剩多少时日,但我爸爸毕竟还有可能醒,还是希望能在临死前看到那一天。
忽然,繁华端走了我的藕丁,把他旁边的清蒸鱼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