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孟知浔躬下身从抽屉里拿出对戒,再站起来时心脏却突然生出剧烈的疼痛。
孟知浔捂着心口坐在椅子上缓了很久,他拿出手机想要叫人来,点开微信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孟秋遥的聊天框。
他点进去,将人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弹出来的两条消息却让他怔了很久。
孟秋遥从来没有叫过他哥哥。
屏幕上却清晰显示着这两个字。
孟知浔的心突然就慌了起来,他连忙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孟知浔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孟秋遥,你发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回复他的是一个操着方言普通话、语气里满是痛惜的男声。
“喂?你是孟老师什么人?孟老师为了救学生被木板砸到头,已经不幸离世了!”
砰地一下,孟知浔的手机摔在了地上,裂开无数道缝隙。
手机里的雨声人声杂音全部消失了。
孟知浔的世界里安静无比。
离世了?
孟秋遥离世了?
怎么可能呢?她现在应该在学校教室里上课呢。
诈骗电话,肯定是诈骗电话!
孟知浔的脑海里闪过一丝希望,他连忙捡起手机打给孟秋遥的辅导员。
电话一直嘟嘟的,孟知浔一把扯开脖子上的领结,大口喘着气。
电话被接通的一刹那,孟知浔就快速地问了孟秋遥的情况,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恳求。
“孟秋遥吗?她参加了学校的支教活动,一个月前就去凉山了,她没有和家里人商量吗?”
那根绷紧了的心弦被这几句话齐根切断,铮地一声发出最后的余音。
孟知浔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辅导员喂了几声,没有听见回话就直接挂断了。
方才停歇半刻的心口又开始绞着痛,仿佛有无数钝化的锯齿在切割着血肉,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渗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孟知浔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握着手机,肌肉因为过度紧绷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强忍着剧痛站起身,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走去。
大厅里宾客云集,正在放着欢快的钢琴曲,孟知浔一路上碰到无数人打招呼,他却浑然不觉,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所有人,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但他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孟知浔甩掉了所有想要留住他的人,跑到车库里找到了自己的车,猛踩一脚油门就往飞机场疾驰而去。
休息日的正午路上车流如织,他却什么也不顾不上,连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超速提示音一直响个不停,像催命的音符一样逼得孟知浔急躁难耐。
他一拳砸上去,仪器报废,手背上也被剜下一大块皮肉,血液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砸在车载屏幕上,点开了午间新闻。
“……今日上午十点,受恶劣暴雨天气影响,凉山地区爆发特大地质灾害,泥石流从高山中倾泻而下,凉山小学受灾严重,该校一位女教师为了抢救被困在教学楼里的学生,被坍塌的木房砸中头颅……”
孟知浔的呼吸一窒,那双空洞的眼缓慢地移到屏幕上。
新闻正好在连线场外,高清的摄像头正对着满是泥浆暴雨的学校操场。
三四个穿着救生衣的人坐在船上,船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被泥浆裹满看不清面目的人。
电视机外没有人知道担架上躺的是谁。
但孟知浔知道。
那只垂下来的手上带着一条菩提手串。
孟知浔的腕上有一串一模一样的。
第十一章
十二年前车祸发生后,孟知浔心中惭愧卧床不起,痛苦地几乎快要死去。
十岁的孟秋遥也没有从突丧双亲的悲痛里走出来,但她为了孟知浔能好起来,特意去了一趟佛寺,求回来这串菩提串戴在他的手腕。
许是阮家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孟知浔慢慢就好了起来。
他带着孟秋遥回寺还愿,也为她求了一串,那时候他跪在佛像前,满心满眼都是虔诚。
“愿佛祖保佑,秋遥一生无病无灾无苦无难,平安顺遂到终年。”
许完愿,孟知浔将手串套在了孟秋遥手上。
自那以后十来年,两串菩提从未离过身。
车祸的痛苦随着时间慢慢淡化消逝了,自闭的孟秋遥也慢慢解开心结变成正常的小姑娘,孟知浔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想到会在新闻里看见这条手串。
孟知浔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刺耳的电流音传进脑海里,震得他头痛欲裂。
他死死攥住手腕上的珠子,喉咙里发出痛苦不堪的吼叫。
失去控制的车在桥上七扭八拐地蛇行着,最后撞上护栏冲进了河水之中。
陡然而降的失重感让孟知浔不自觉地加大手上的力气。
啪嗒一声,珠串的绳线断裂开来。
褐色圆珠落入了水中。
孟知浔没有死。
他在马路上狂飙的车速被交通局检测到一路追踪着,警车已经开到了大桥出口处拦截,所以车辆坠水之事很快就被通报了上去。
救援队火速赶到现场把孟知浔救了出来。
但他溺水太久,还是因为缺氧昏迷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抢救。
等他再醒过来时,距离事发日已经过去了三天。
孟知浔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拔掉手上的针管夺门而出。
四五个医护人员追到医院门口才将他拦下。
孟母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眼泪哒哒的劝导着。
“知浔!你别急,秋遥还活着!”
短短十个字却像镇定剂一样让拼死挣扎的孟知浔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充斥着从绝望中生长出来的希望。
“真的吗?”
孟知浔破碎的声线让孟母再也顾不上体面,一把将儿子拥进了怀中。
“真的,你爸爸已经赶到凉山去了,今天下午就能带着秋遥回来医治。”
那颗将要溺亡的心因为这句话得以重生。
孟知浔松了一口气,虚弱的身体顿时变得无力。
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在十二年后又一次涌上孟知浔的心头。
他瘫倒在妈妈怀中,眼泪狂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孟秋遥的飞机下午6点到京北。
孟知浔没有听从医生的劝告,执意跑去了机场。
他穿着病服坐在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对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孟知浔毫不在意,他的双眼一直看着大屏幕,等待着那趟航班的到来。
五点五十,飞机到站的广播响起,孟知浔站起来跑到出站口。
他的心咚咚隆隆地狂跳着,紧张地连呼吸都放缓了。
很快,孟父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身后是一群医护人员推着的转运床。
等一行人走到出口站时,孟知浔已经急不可耐了。
他冲上前扑到床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人。
明明才一个多月没见,孟秋遥却瘦得他快不认识了。
她的额头被白纱包裹着,苍白的脸上能看见浅青色的血管,低陷的眼窝暗沉沉的,嘴唇上泛着暗紫。
孟知浔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握住那只皮包骨头的手腕。
指腹处传来微弱的跳动。
第十二章
国际最顶尖的脑科医生被孟家请到京北为孟秋遥诊治。
孟秋遥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24小时都有人看护。
但孟知浔却执意守在门外,连睡觉也不肯回房,谁劝也不听。
助理调查清楚所有事情,将报告书送到他手上时,孟知浔已经快13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又看了一眼房间里的仪器,确认无误后才低下头翻看着文件。
报告里说孟秋遥开学后报名了深山支教,九月初就去了凉山,十月中旬为了救学生被木板砸伤。
学校校长冒着生命危险把她从废墟里拖出来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校长以为她死了,就把死讯告知给了电话里的孟知浔。
但随即赶到的医护人员发现她还有心跳,就一边进行急救一边把她送到了省医院。
事发之后凉山小学立马报告给大学领导层,辅导员联系到孟父,孟父连夜就飞到了凉山。
凉山省医院医疗条件有限,孟父等孟秋遥稳定下来就立即将她转运回了京北救治。
根据一天的联合会诊,专家团队们初步拟定了一个手术方案,但手术成功率极低,只有个位数。
房间里因为这句话气压降到了最低。
所有医生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孟家三人身上,等着他们做出最后的决断。
孟父哀叹一声,孟母小声在啜泣。
只有孟知浔面色还算镇定。
他环顾一圈,然后对着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语气里带着哀求和恳切。
“诸位都是医学界最顶尖的专家,现在秋遥的情况很危险,这个手术成功率很低,但我们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如果说有人能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话,那我只能相信在场的各位。”
这番情真意切的委托之言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感动了。
医护人员送上《手术知情同意书》,孟知浔干脆利落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鞠了一躬后就离开了。
孟知浔没有去看孟秋遥。
他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里走着,从高层的vip病房走到普通病房,又从手术室走到药房。
一路上,孟知浔碰到了无数人,有人脸色带着康复的喜悦,有人浑身都是患病的痛苦,医护人员在忙碌检查,家属在哭泣嘶吼。
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没有人会上前关心这个面色憔悴、满脸失落的男人。
孟知浔最后走到了负一楼坐下。
这里阴森又冰冷,彻骨的寒意让孟知浔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抬起头,看向门上的牌匾。
停尸房。
孟知浔对这里并不陌生,他曾来过这里。
那时候,阮伯伯阮阿姨静静地躺在床上,白布将他们从头到尾都遮盖住了。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站了十二个小时,最后力竭昏了过去。
倒下的时候,孟知浔在白色的房顶上又看见了冲天火光。
阮伯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知浔,照顾好秋遥。”
孟知浔答应了。
可他怎么照顾着照顾着,却让孟秋遥进了icu呢?
第十三章
从停尸房离开后,孟知浔去了一趟墓前。
他像往常一样跪倒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
墓碑前摆放的各类祭品被太阳晒得干枯发黄,孟知浔把歪倒的东西一一扶正。
八月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又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了。
那时候他逼着孟秋遥承认他们的兄妹关系,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心中的愧疚。
他无法接受孟秋遥爱上自己,不是因为他们是外人眼中的兄妹。
而是因为他不能让孟秋遥爱上害死她父母的凶手。
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阮父最后的救命之恩而惭愧多年,但并不是这样。
在孟知浔心中,孟秋遥会落得家破人亡,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建议司机改走国道绕开堵塞路段,又怎么会发生车祸呢?
所以孟知浔竭尽全力想要弥补孟秋遥。
他把孟秋遥当做亲妹妹呵护着,想要保她一世平安幸福。
但妹妹却爱上了自己。
那些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痛苦一夜之间就迸发出来,彻底将孟知浔淹没。
他想尽办法要纠正孟秋遥的念头,但却无济于事。
眼见孟秋遥做事越来越出格,孟知浔只能找到一直缠着他的钟灵毓。
他把钟灵毓带回了家,以为孟秋遥会就此死心。
但她却更无法无天,甚至让爸妈都知道了这件事,孟知浔没有办法,只能把她赶出去。
孟知浔扮演孟秋遥的哥哥已经十二年了。
在孟秋遥出事之前,他自认为问心无愧。
但在接到死讯的时候,孟知浔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
你不是答应过阮伯伯要照顾秋遥一辈子吗?
为什么一定要将秋遥推得那么远呢?
你成家了,秋遥也成家了,她就会离你越来越远,你能做的事情也会越来越少。
那你又怎么照顾她一辈子呢?
这个念头在他坠入水中的时候达到了极致。
在水里昏过去之前,他的脑海里重复播放着一句话。
“知浔,要是没有那场意外,我没有改姓孟,那我们会不会在一起?”
一个月前的孟知浔的回答是不可能。
但在死亡面前,孟知浔从前精心掩饰起来的欲望都被撕开了伪装。
如果重来一遍,他只会回答一个字。
会。
要是没有那场意外,阮秋遥没有改姓孟,那他们会在一起。
孟知浔喜欢孟秋遥。
不是兄妹之间的喜欢,而是男女之间的爱意。
这份悸动很小的时候就埋下了。
那时候阮伯伯开玩笑要给他们俩定娃娃亲,孟知浔还不懂什么叫定亲,母亲笑着说定亲就是你要和秋遥在一起一辈子,永远也不分开。
小孟知浔心想,那很好啊,他愿意和秋遥在一起一辈子。
只是这份感情还来不及开花结果就被天灾人祸掐断了根茎。
后悔和惭愧将孟知浔还未探析清楚的情意彻底埋没。
但爱就是爱,哪怕深藏于心不见天日,也会生长出新的枝丫。
揍向钟灵毓表弟的那一拳,带走的那本黑色日记,婚纱店里犹豫的瞬间……
一点一滴,都是他昭然若揭的爱意。
只可惜孟知浔明白得太晚,太晚。
第十四章
暮色渐渐笼罩了四野。
孟知浔的腿已经跪到失去了知觉。
他在墓园里跪了一整天,祈求阮父阮母保佑孟秋遥的手术能顺利完成。
离开的时候,墓园管理人送来了一把黑伞,说是上次和他一起祭拜的女孩子丢下的。
天上没有飘雨,孟知浔却撑开了伞。
一对白色的蝴蝶翩翩而至,落在伞柄上。
孟知浔走出墓园的大门时,这对蝴蝶才起身往门里飞去。
他扭头看着蝴蝶消失在黑夜里,然后看了看头顶刚亮起来的路灯。
那颗在海湾里漂流已久的心已然靠岸。
孟秋遥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孟知浔在病床前提了一个要求。
“爸妈,要是秋遥这次手术能平安结束醒过来,你们就把《断绝养子关系协议书》签了吧。”
这突然的提议让两个老人都不能理解。
孟知浔随意找了几个借口,一说秋遥的八字和孟字相克,一说阮伯伯托梦了。
本就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孟父孟母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干女儿,连忙答应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神灵保佑,这场手术进行地异常顺利。
眼见手术室的灯都熄灭了也没有出岔子,一家三口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孟秋遥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孟知浔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她从小就不大喜欢这个对她很严厉的哥哥,所以一直离他远远的。
但孟知浔却很喜欢找她的麻烦。
作业写不完要罚,吃东西挑三拣四要挨骂,给隔壁的班草写情书还被检举到父母跟前。
孟秋遥烦得要死,她心想,要是孟知浔不是自己亲哥哥就好了。
那样她就能给他写封情书作弄他一番,准能把他吓个半死。
可惜他们真有血缘关系,所以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孟秋遥都没有找到报复他的办法。
梦的尽头,她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那个素日里对她没个好脸色的哥哥却带着一脸笑意坐在她身边。
他的脸上也变得皱巴巴地,像干枯的树皮。
但那双眼睛却没有浑浊,依然明亮如少年。
他俯下身,凑到孟秋遥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秋遥,我喜欢你。”
昏昏欲睡的孟秋遥已经没有了回话的力气。
但她心中却很不屑。
你可是我的亲哥哥,当然要喜欢我。
孟知浔见她闭上了眼,又说了一句话,声音更轻了,像一片羽毛落在孟秋遥的心上,挠得她心痒痒的。
“不是这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孟秋遥的意识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她搞不懂什么是这种喜欢,什么是那种喜欢。
他们不是兄妹吗?什么喜欢,都是一种喜欢呀。
干嘛分得那么细呢?
一阵刺眼的白光照下来,孟秋遥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模糊的人影慢慢具象。
哦,是孟知浔。
她的哥哥呀。
第十五章
“哥哥,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难看了。”
孟秋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让孟知浔嘴角的笑容凝固住了。
“你说什么?”
孟秋遥的语气轻飘飘的,听起来很是虚弱。
“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难看了。”
孟知浔摇了摇头。
“不是这句。”
孟秋遥的脑袋还不太清醒,她想了很久,也没搞清楚是哪一句。
难道是自己在梦里又说了什么胡话?
不会吧!
她在梦里将孟知浔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会全被他听见了吧!
孟秋遥一下就心虚了起来。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说话也支支吾吾的。
“虽然那都是我的真心话,但我也没有恶意,毕竟我们是兄妹,你就原谅我过去的不懂事吧。”
孟知浔心口一窒。
他脸上那些惊喜和开心一下子就被失落的情绪覆盖了,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这句话,孟知浔就匆匆离开了。
孟秋遥不明所以,还在苦苦思考着。
到底她在梦里泄露的是哪一句呢?
孟知浔没有走太远。
他就坐在病房外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枯坐了一晚上。
那句哥,那句真心话,那句兄妹,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播放着。
配合着孟秋遥闪烁不定的目光,将孟知浔的心搅得一团乱。
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孟知浔打开手机,看着孟秋遥出事前发给自己的最后两句话。
她在死亡关头的最后一句话是祝他幸福,还叫了他哥哥。
在死里逃生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叫了他哥,接着说从前不懂事。
难道经过生死的考验,她已经把对自己的爱彻底放下了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孟知浔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黯淡了。
他的心猛地一跳,数不清的慌乱从里面飞出来,在身体里四处乱撞。
孟知浔沉浸在胡思乱想中,根本没发现钟灵毓坐到了他身边。
直到那双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摸上他的胳膊时,他才惊醒过来。
“知浔,你已经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妹妹已经醒了,你就跟我回去吧。”
孟知浔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往旁边挪了一寸,和钟灵毓拉开距离。
“我很好,你自己回去吧。”
“还有,我们的订婚仪式没有完成,你别叫秋遥妹妹了,直接叫她名字吧。”
孟知浔的前一句让钟灵毓倍感委屈,后一句让她直接愣在原地。
她从第一次见到孟秋遥就叫她妹妹了,那时候他都没有阻止,现在两个人离结婚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反而计较了起来?
孟知浔,你什么意思?
钟灵毓不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她只敢委婉地提问。
“那订婚仪式完成后,我再改口叫她妹妹吗?”
孟知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对钟灵毓说的两句话都不满意,尤其是第二句。
“第一,我和秋遥不是亲兄妹,她马上就要改回阮姓了,你叫她妹妹不合适。”
“第二,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还是做朋友吧。”
第十六章
孟知浔的话让钟灵毓始料未及。
她一下就慌乱了起来,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知浔,我们不是说好,说好十一月就举行婚礼吗?我都把,把邀请函发给了同学们了,大家都知道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开玩笑啊?”
孟知浔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被摸乱的袖口,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决。
“我不会开玩笑,钟灵毓,我今天正式通知你,我们分手了。”
说完这句话,孟知浔转身就往楼下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钟灵毓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她看着前方的背影猛然站起身,声音里满是笃定。
“孟知浔!你要和我分手是不是因为孟秋遥!”
孟知浔的脚步很快就停了下来。
他折回身,扯着钟灵毓的手往楼下走去。
手上的阵痛让钟灵毓忍不住挣扎起来,她气急了便口不择言。
“孟知浔,你爱上了自己妹妹是吧,所以你才要和我分手!”
“孟秋遥可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这么饥不择食,你忘了你当着她爸妈发下的誓言了吗?”
“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你的龌龊心思,会不会很后悔把孟秋遥接到你家里来!”
“孟秋遥这种丧门星就该死在深山里!”
啪地一声,孟知浔的耳光就甩在了钟灵毓的脸上。
她被打得眼冒金光,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一道巴掌印,靠着墙壁才没有摔倒在地。
孟知浔的眼里只剩下疯狂和阴鸷。
“我和秋遥没有血缘关系,她马上就要改姓回阮,我们以后是什么关系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管。”
“你要是识相,就把嘴给我闭上乖乖地从这里离开,要是再敢诅咒秋遥,我让你知道到底谁才是丧门星!”
钟灵毓从来没在孟知浔的脸上见到过这么阴暗的表情。
她听着这些饱含威胁的话,身上冷汗涔涔地,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包就惊慌失措地离开了。
看着人影消失在转角,孟知浔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揉了揉被震痛的手,继续往里间的休息室走去。
一推开门,孟知浔看见父母正站在门前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脑袋里瞬间乱了起来。
“爸,妈,你们来多久了。”
孟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来很久了,全部听见了。”
孟知浔哑口无言,他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孟母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抬起手,给了孟知浔一耳光。
“我们拿秋遥当自己的亲女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怪不得你要我们签什么解除关系协议书,原来是因为你想……”
孟母出身书香门第,说不出难听的话,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孟知浔不敢躲,结结实实挨下了那一耳光。
门口陆陆续续有早班的护士上来,孟知浔关上门,声音压到最低。
“人多口杂,进去说吧。”
第十七章
孟知浔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对孟秋遥的心意。
也把当年车祸会发生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孟父孟母听完之后都沉默了起来。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会对故友的女儿产生感情。
更没想到那桩车祸另有隐情。
三个人在休息室里坐了很久,各有各的想法。
最后还是孟知浔先挑起了话头。
“妈,你小时候和阮伯伯说要给我们定亲,我那时候真的很开心,想快点长大和秋遥在一起,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她。阮伯伯阮阿姨去世之后,你们认秋遥做干女儿,我也就想着做好一个哥哥,但秋遥成年后和我表白,从那一天开始我的脑海里总会冒出很多奇怪的念头,我控制不住那些想法,就只能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天天加班不回家避开秋遥。”
“爸,我以前以为只要把秋遥当成妹妹就能照顾好她一辈子,但她出事以后我才想明白,她要是只是我的妹妹,那她终究会嫁人生子离开我的身边,万一她又出了意外,我离得远没有救下她,那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孟知浔的肺腑之言让老两口都有些心酸。
他们以前确实动过和阮家联姻的念头,但自从车祸以后,他们一看见秋遥就只有怜惜之情,他们不确定秋遥喜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不希望她因为寄人篱下被迫答应这桩婚事,眼见兄妹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稳定,这个念头也就慢慢熄灭了。
等到他们听见秋遥梦里的胡话时,孟知浔又带了女朋友回来,他对秋遥又一贯以哥哥自称,老两口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也不想落人口实,就顺应孟知浔的意思把秋遥送走了。
却不料才过了几个月,秋遥就性命垂危差点死在深山里,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魂都要吓没了,只觉得无颜面对逝去的一对旧友。紧接着儿子又出了事差点淹死,两个老人一夜白了头。
眼下儿子没出事,秋遥也醒过来了,他们又意外知道了儿子不为人知的心事。
这一连串的打击让孟父孟母措手不及。
但听完儿子的话,他们的心也慢慢松动了。
一是两个孩子彼此喜欢,是心甘情愿地在一起;二是秋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他们很放心;三是秋遥举目无亲,把她嫁出去他们确实也不放心,还是放在身边最好。
只是有一件事让孟父心中还有疑虑。
他拍了拍孟知浔的肩膀,犹豫很久,还是开口了。
“知浔,别的都可以商量,只是当年车祸的真相秋遥知道吗?这件事要是不说明白瞒着她,她要是哪一天突然发现了,那对她造成的伤害肯定是无可弥补的。”
孟父的话也正是孟知浔担忧的事情。
他要告诉秋遥真相吗?
秋遥能接受这件事吗?
第十八章
孟秋遥醒来后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远在凉山的学生们,她给校长打电话,确认大家都安全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她这次舍命救人的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学校考虑到她的伤情,准备提前结束这段实习。
但孟秋遥却主动申请继续实习。
孟知浔接到这个消息时,气得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病房。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吗?为什么非要回凉山去?”
经历过生死,孟秋遥反而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趟凉山之行,身处群山之中的孩子们那颗向阳而生的心让孟秋遥慢慢觉醒了。
她开始意识到从前的自己过于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而忽略了人生和自我。
所以她决定要回到凉山去,为孩子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面对孟知浔的质疑,孟秋遥并没有着急辩解,她拿出手机,将这段时间在凉山拍下来的照片给他看。
“哥哥,我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在去凉山之后,我或许明白了。”
“当我迈出孟家走入千人千面的真实世界,看过更多风景、遇见更多人后,就不会再是那个年少不知愁的小女孩了,我有想做的事情,有想帮助的人,也有想要为之奋斗的梦想。”
孟知浔看着手机上那些黑瘦的小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十岁刚失去父母的孟秋遥。
“泥石流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跑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当我看见一个残疾母亲因为被困在学校的孩子而失声痛哭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妈妈,所以我才会折返回去。”
“我跳进泥水的时候,想救的除了那对可怜的母子,还有我的爸爸和妈妈。”
听到这句话,孟知浔的喉间似乎被什么堵上了一样,哽咽难言。
“在大凉山里,有很多孩子生来就没有爸爸妈妈,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却依然在为了能走出大山而努力学习,会为了替家庭分担而背上重重的背篓,会因为我对他们的好而感激涕零,所以我想回到凉山,不是胡闹也不是不爱惜自己,而是我想去帮一帮他们。”
“哥哥,拯救他们何尝不是在拯救十岁的我呢?”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孟知浔已经很多年没听孟秋遥提起过当年的事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忘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原来她都还记得。
那个只会围着他打转的小女孩,终究是长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孟知浔的心头酸涩难耐,他抬起眼,眸中隐有惭愧。
“秋遥,当年那场车祸,是因为我提议让司机改道才会发生的。”
孟秋遥闻言一怔,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多回忆碎片。
那些困扰她多年的问题,因为这一句话迎刃而解。
怪不得孟知浔会对当年的事情那么耿耿于怀,原来他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孟秋遥的脸上除了刹那闪过的惊讶和了然,并没有一丝责怪。
“哥哥,怪不得你会因为过去的事情愧疚这么久,原来是因为这样。”
“可是哥哥,造成车祸的罪魁祸首是酒驾的司机不是你,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没有错。”
那些隐忍了数十年的眼泪在这两句话中终于喷涌而出。
孟知浔捂着脸哭了很久。
孟秋遥知道这些眼泪来自十二年前。
所以她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等着他哭完然后送上纸巾。
一桩心事就此落定。
第十九章
孟知浔答应孟秋遥等她伤好之后就让她回凉山完成实习任务。
至此,只剩下一件事还让他念念不忘。
那就是孟秋遥回来之后一直叫他哥哥。
他明里暗里暗示过很多次他已经和钟灵毓解除婚约了,孟秋遥可以继续叫他的名字。
但她却意外地讲文明懂礼貌,再也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孟秋遥对他的态度回到事故发生之前,为此黯然神伤了很久。
出院后,孟知浔把孟秋遥接回了孟家休养,一切衣食住行待遇都恢复到从前。
孟秋遥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慨,她忙着准备去凉山的计划和东西,日子忙碌而充实。
但孟知浔却坐不住了。